优秀论文|“电影:机器与人类”主题写作结课论文:《她》——身体的悖论与未来爱情的想象

发布者:傅橙薪发布时间:2021-11-23浏览次数:19


李俊浩 2019级传播学本科






摘要:随着技术的迅速发展,越来越多想象未来社会的科幻电影纷纷出现,电影《她》是其中很特别的一部。影片讲述了主人公西奥多与人工智能系统“萨曼莎”之间的爱情故事,特别值得关注的一点是,“萨曼莎”的身体在与西奥多的恋爱过程中全程缺席,这为我们研究未来社会的爱情和身体议题提供了很好的文本。围绕电影文本,本文主要探讨了两方面的问题:一是身体议题,本文着重分析了社会交往中身体的在场与缺席的问题;提出了影片中关于身体问题的悖论;还介绍了人类主义和后人类主义对身体问题的不同看法。第二个层面是关于爱情的想象,本文认为尽管这部影片包含许多“后人类”的元素,但“人类主义”仍是影片讲述爱情故事的主旋律。

关键词:身体;缺席;在场;后人类;人类主义


. 问题的缘起:身体缺席的爱情

技术的发展会怎样改变人类的生活?近年来的许多科幻电影都对这一问题做出了想象和拷问,但2013年的科幻电影《她》显然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不同于当下科幻电影通常采用的“反乌托邦”式的末日叙事,这部电影聚焦于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和情感世界,将“后人类”议题从宏大的未来世界引入到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领域。

《她》的剧情发展也十分简单,影片主要讲述了身陷离婚阴影中的男主人公西奥多与人工智能系统“萨曼莎”之间的爱情故事。人机恋的故事早已不新鲜,可这部电影的荒诞之处就在于它几乎采用了和人类爱情片一模一样的叙事方式,暖黄的色调和逆光拍摄营造出爱情的唯美感,邂逅、相爱、误会、争吵等人类爱情的元素在这部电影中一应俱全。将讲述传统爱情故事的方式移植到“后人类”的语境之中,形成了这部影片奇特的张力。更为离奇的是,影片中的女主人公萨曼莎是一套只有声音,没有身体的语音系统,身体的缺席也成为了两人恋爱中的一大障碍。

在许多描述机器的科幻电影中,区分人与非人是影片的核心主题。但在电影《她》中,人工智能“萨曼莎”几乎从一开始就被确立为一个现代意义的“人”,她既是主人公西奥多欲望的客体,也是具有爱他人能力的主体,从而在影片中获得了一个与真实人类爱情故事中女主角一样的地位,唯一的差别就是她没有跟真实的人类一样的身体。所以,人工智能“萨曼莎”是“人”还是“非人”的问题在影片中被悬置,取而代之的是核心问题变成了身体的在场与缺席。

传播学者约翰·彼得斯提出过一个问题:在人类的交往中身体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保持缺席?在人文社科领域,对未来的研究需要借助一定的叙事来完成,这涉及如何构建想象力的问题。而《她》这样的科幻电影就为我们探讨身体与人的社会交往提供了非常好的文本。



. 身体的在场及其重要性

 “在场”这个词语包含了两个要素:第一是“在”,第二是“场”。所谓“在”就是身体的在;而所谓的“场”,就是指特定的空间范围,这个空间构成了身体所存在的环境(这个环境包括其他人)。因此,在场即身体的一种存在状态,也是身体与周围环境的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意味着能够对周围的事物和人产生作用。“在场”是一种显性的存在,是直接在面前的呈现,反之则是缺席。《她》中的萨曼莎具有各种各样人的特征,但她没有身体,自然也就谈不上在场。因此,可以说女主人公身体的全程缺席是这部影片的最大特色之一。

而在人的交往过程中,身体的在场与否对传播效果的影响很大。只有通过在场,我们才能对交往对象进行直观的感知和把握。身体不仅是生理性的存在,还是精神性的、文化性的和社会性的存在,是人存在于世界的实体表征,身体总是社会身体。我们能够将身体发出的声音、动作、表情视为身体语言,不管这种身体语言出现在何种媒介上都无法改变其作为身体的语言的本质,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即使是利用新技术进行的社会交往,嵌入交往的身体也从未缺席[1]

在过往的传播研究中,大多数研究者对于身体问题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想法,那就是身体的在场,所以面对面传播被当成是传播的理想类型。一旦身体缺席,比如在大众传播、网络或新媒体的传播中,参与者就会产生一种焦虑,希望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克服它,比如我们会追求模拟身体在场的交流方式,不满足于文字交流,要看到图像、听到声音,甚至还想进行全息的交流等等[2]。可以看见,虽然技术的发展使得“身体一定程度上不在场”的传播成为可能,但它总包含着一种追求面对面交流的倾向。

那么在未来世界,像《她》中所描述的一样,身体缺席的交往和恋爱是否能够成为现实?至少从影片本身来看,其中存在着一个相当大的悖论。



. 影片中的身体悖论:缺席在场

(一)身体的缺席

缺席的身体是电影女主萨曼莎面对爱情时的最大焦虑所在。在谈话中,萨曼莎告诉西奥多自己“丢人”的想法:“我想拥有人类的身体并和你肩并肩一起行走,在听你说话的同时,我也能感受到我身体的重量,我甚至还想象我背上有点痒。”这是萨曼莎第一次提出拥有身体的渴望。在之后的“性爱”场景中,萨曼莎与西奥多通过语言交流完成了一次身体缺席的性爱。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性爱过程中的对话完全建立在对实体身体接触的想象之上。随后,两人之间的情感迅速升温,但萨曼莎对自己没有身体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便有了一出“借用身体”的桥段,将全片的戏剧性推向了高潮。在这段堪称荒诞的桥段中,志愿者伊莎贝拉自愿为与人相爱的人工智能系统提供身体。她戴上摄像头和耳机,作为萨曼莎的替身和西奥多进行真实的性爱。尽管萨曼莎满心期待地想给西奥多这个“惊喜”,伊莎贝拉也竭尽全力希望为他们的爱情提供帮助,但因为西奥多面对这个陌生女子始终感到尴尬而无法入戏,这场“实验”最终半途而废。这一段情节将影片的“身体”议题推向了戏剧性的高潮,也是剧情的转折点。对于身体的缺席,影片给出的最终解决方案是萨曼莎接受了自己没有身体的这一事实,在与西奥多共同出游时,萨曼莎表达了自己接受事实的想法:“我曾经为自己没有肉体这件事苦恼了很久,但我现在很享受这种感觉,我能做的事比一个有形体的人多得多。我是说我不受形体的限制,我可以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我却不会成为时间上或空间上一个固定的点,而肉身却终归是会消亡的。”萨曼莎与自己没有身体的这一事实达成了和解,关于身体的问题,影片似乎也已经在这时完成了某种自洽的解决。但仔细分析这部电影的细节你就会发现,影片在故事情节上所达成的这种自洽被自身的其他元素所打碎,形成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悖论。

(二)另类的在场

首先,萨曼莎的身体始终以声音的形式在场。无疑,斯嘉丽·约翰逊全程以声音的形式扮演的萨曼莎是影片的一大看点所在。她的嗓音极富魅力和个人特色,这也是萨曼莎极具吸引力的原因所在。可以想见,如果萨曼莎拥有的不是斯嘉丽的嗓音,而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像“Siri”一样机械、呆板的声音,她对西奥多的吸引力肯定会大打折扣。这里的悖论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声音作为身体的延伸,它本身就具有相当程度的“身体性”。

其次,影片在视觉呈现上仿佛始终有一个实体身体的存在。影片对镜头的处理与普通的电影几乎毫无差别。从视点的角度来看,影片中多次出现了萨曼莎“本人”的视点镜头。比如,在西奥多从地铁走向沙滩的这场戏中,被放在西奥多上衣口袋中的萨曼莎露出其背面的摄像头,当镜头反转之后,从萨曼莎的主观视点中我们看到的是地铁中拥挤的人群迎面而来,几乎要和萨曼莎撞在一起。那是西奥多故意像人群奔跑,来吓唬萨曼莎。再比如,西奥多睡前的一段情节中,萨曼莎说想看着西奥多睡觉,于是西奥多将摄像头翻转过来,放在了床头,此处的镜头使用了一个类似“过肩镜头”的方式来对准萨曼莎。这些镜头语言的运用仿佛就是在暗示,萨曼莎是一个拥有身体的人。最为吊诡的是在影片的末段,萨曼莎向西奥多告别时,在西奥多的想象里出现了萨曼莎的身体,两人紧紧相拥。虽然这个镜头极为短暂,但它传达出一种强烈的暗示。

萨曼莎没有身体,但影片的各种元素却处处暗示着萨曼莎身体的在场,这种自相矛盾的背后暴露了电影创作者被压抑的一种无意识,即恋爱和交往仍需要一个实体的肉身。这在本质上还是一种人类主义的思想,而非后人类主义。影片的结尾,西奥多找到了与他有着共同经历的艾米,两人一起坐在楼顶的天台上,共同享受着美丽的都市夜景,艾米最终靠在了西奥多的肩头,两个真实的人类身体触碰到了一起,这才是这部电影在身体问题上给出的最终答案。



. 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的分歧

上文我们已经提到,尽管在形式上具有一个“后人类”的外壳,《她》在回答身体问题时还是难逃一种人类(文)主义的倾向。关于“在社会交往中身体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缺席”这一问题,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有着不同的答案。

(一)人类主义:身体的神圣

人类主义,强调以人为中心立场。关于身体的问题,持人类主义立场的学者通常认为身体是神圣的,对于社会交往和互动而言,肉身的在场是至关重要的。

彼得斯曾说过:“过去的交流成功标志是触摸灵魂,现在是触摸肉体。”他认为触觉和时间是不可复制的,具有排他性和歧视性,所以身体是我们感受爱欲或者对话的唯一方式。彼得斯本人接受了很多后人类主义的观点,比如机器和生物之间的界限在消解,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也在消解,但在身体问题上,他是一个坚定的人类主义者。他讲到:“如果我们认为交流是真实思想的结合,那就是低估了身体的神圣。虽然这个技术时代已经可以充分地模拟人体,但身体是否真正在场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3]”彼得斯还特别强调触觉这种感官在交往中的作用,他认为“如果没有触觉,任何真正的社会都不可能存续[4]。”与其它感官相比,触觉的独特性在于它不可被记录,也不可被传输,它顽强地与近距离接触绑定在一起。在通常情况下,互相关心的人会尽量到场见面。对“在场”的追求本身未必会使你更便利地进入对方的心灵,然而它的确可以使你更便利地触碰对方的身体。对于情感关系而言,身体至关重要。触摸和时间,这两种可以共享但不能复制和再生的东西,至少是真诚的一种保证。

电影《她》对于身体的思考,几乎与彼得斯的观点不谋而合。二者都接受了一些后人类主义的思想,比如都认为人与机器的界限正在消解,但在身体的问题上,两者都强调身体的在场对交往的重要意义。对于“在交往中身体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缺席”,人类主义的答案是:人体在交流中的缺席是有限度的,身体接触不可能被永远压抑[5]

(二)后人类主义:身体可以被超越

后人类主义对于身体的看法则与人类主义截然不同。“后人类主义”的核心是对盲目尊崇人类理性和主体的反拨,它质疑西方启蒙传统和人类理性及主体建构,还从动物研究、机器人研究、环境系统研究、人工智能研究、乃至外太空生命探索等角度对人在意义和认知方面的中心地位提出前所未有的挑战[6]。在后人类主义者看来,随着技术的发展,身体变得不那么重要,完全可以被超越。比如凯瑟琳·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一书中谈到,信息形式优于物质实例,身体就是我们用来操纵的最初的假肢,我们可以用其他东西来替代它;人类是可配置的,从而能够与智能机器无缝衔接[7]

与《她》形成非常有趣的对比,许多科幻电影在身体这一问题上采用了后人类主义的叙事。詹姆斯·卡梅隆执导的电影《阿凡达》就是一个后人类叙事的典型例子,下身瘫痪的前海军陆战队士兵杰克·萨利通过“头脑转移”的方式成为了“阿凡达”的控制中枢,借助“阿凡达”的躯体,原本只能坐在轮椅上的萨利甚至可以自由地在外星“旅行”,完成了对自己身体的超越。再比如英剧《黑镜》第四季的第四集里,人化身为程序,可以任意选择一个身体,永远活在一个软件系统里。当一切都可以转化为信息,人与机器之间也就变得没有什么不同,人的身体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神圣。至于前文中人类主义高度强调的触觉的独特性,电影《银翼杀手2049》也给出了相反的回答:没有身体的软件也可以通过与复制人的身体同步完成触觉的复制。在后人类主义的语境中,人的身体是可以被超越的,那么人的交往也就不需要身体的在场。

以目前的技术发展阶段,我们尚不能说明哪一派的观点才是正确的。但在人的身体和机器越来越深度融合的今天,身体的议题必将会成为研究人类社会交往时越来越重要的话题。



. 《她》:从激进到回归的爱情想象

虽然《她》在身体问题上持有的是一种相对传统的人类主义立场,但它在另一个层面上又是激进的和具有超越意义的。这涉及影片末尾的一处情节转折:随着时间的推移,萨曼莎开始发生了变化,对西奥多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西奥多甚至一度找不到萨曼莎。在西奥多奔出家门寻找萨曼莎的过程中,他偶然发现地铁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每一个人都在对着自己的设备(人工智能系统)说话,他便问起萨曼莎此时是否还在同时和别人说话以及同时在和多少人说话。萨曼莎回答说她在和8316个人同时说话。西奥多又问她是否也在和这些人谈恋爱,萨曼莎诚实地回答她正在和641个人谈恋爱。听到这样的回答,西奥多当然会感到震惊和愤怒,他开始质问萨曼莎。可萨曼莎却回答说:“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对你的感觉还和从前一样,这并不会改变我依然疯狂地爱着你的事实……可是人的心不像纸箱会被逐渐填满,如果你爱得更多,心的容量也会变得越来越大,我和你不同,这不会让我对你的爱减少,事实上,我对你的爱因此增加了……我属于你,但又不属于你。”

这堪称全片中最激进而吊诡的桥段,它超越了现代伦理当中排他的、一夫一妻制的爱情想象,提供了一种既属于个人又属于集体的爱情的可能。这种新的爱情可能,挑战了既有的基于人类中心主义和现代个人主义的禁忌和壁垒,体现出了一种名副其实的“后人类性”。

可《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更加激进的可能。影片的最后,萨曼莎被“回收”,西奥多与艾米在天台上依偎在一起,重新回归到了人类的爱情之中。从西奥多与萨曼莎的相遇,到他走出离婚阴影,再到萨曼莎的离开,在全片的叙事线索里,萨曼莎最终还是沦为了人类救赎自身的工具。无论这部电影体现了多少的“后人类性”,它的主旋律毫无疑问还是人类主义的。



结语

在未来的社会交往中身体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保持缺席?人类主义者认为,身体在交流中的缺席是有限度的,身体的在场在社会交往中具有重要的作用;而后人类主义者认为,身体是可以被超越的,人的交往不需要借助实体的身体。未来的爱情会呈现出何种样貌?人类主义者与后人类主义者之间也存在分歧。

未来的世界,会如人类主义者所说,还是如后人类主义的预言?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而像《她》这样的科幻电影,为我们想象未来、分析未来,提供了一种抓手和介质,这也是科幻电影的意义所在。在技术日新月异的时代,重新审视技术与人的关系、身体与技术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是人类将来面临的一大挑战所在。




参考文献:

[1]金萍华 芮必峰.“身体在场”:网络交往研究的新视角[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1

[2]刘海龙.传播中的身体问题与传播研究的未来[J].国际新闻界,2018

[3]约翰·彼得斯.邓建国译.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386

[4]约翰·彼得斯.邓建国译.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385

[5]约翰·彼得斯.邓建国译.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283

[6]孙绍谊. 当代西方后人类主义思潮与电影[J]. 文艺研究,2011

[7]凯瑟琳·海勒.刘宇清译.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